三日後, 吳姨感覺自己恢覆良好，主治醫生同意了她出院的請求。

回到公寓，吳姨變得神清氣爽，非但不要莫小鈴的照顧，反而立刻就要下廚房準備午飯。

唐琛只得安排了家政服務人員來照顧老太太的日常起居, 莫小鈴帶著安琪兒回到了久違的書屋。

夏日的陽光輕盈而慵懶，熾熱的溫度中無處不滲透著旺盛的生命力, 幾日不見，綠油油的龍舌蘭似乎長大了一圈。

柵欄前, 安琪兒正盯著一只爬行在龍舌蘭葉片上的七星瓢蟲, 當她的腳步聲近了, 它便豎起耳朵，撩起眼皮, 打了個滾, 湊近了她，用小鼻子聞了聞她的褲腳, 然後在她的手企圖碰觸它之前，“喵”的一聲傲嬌地走開, 堅決不給主人一點面子。

“Charm”黑白分明的招牌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書屋像一幅展開的畫卷一樣, 穿過視覺和感官, 沁入心脾，讓人愉悅。莫小鈴在小院裏站定，這個曾經的庇身之所, 謀生之地，如今更像是一座記憶之城。

多年前，她曾用幻想的語言將它描繪勾勒，如今唐琛已將它變成實實在在的一磚一瓦，夢想成為了現實，可她還是從前的自己嗎？在視線朦朧的那一刻，似乎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從眼底滲了出來。

“小鈴姐，你終於來啦！”湯元拿著拖把，從書屋走了出來，看樣子恨不得給她一個大大的熊抱。

“湯元，早！”

“早！”湯元拉下臉，嘟著嘴，“幾天都不見你，我還以為你已經辭職了，不來上班都不和我說一聲。”

“對不起，家裏突然有事。”莫小鈴靜靜地說道，“所以臨時請的假。”

陽光開始熾盛起來，湯元不說話，而是瞪著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莫小鈴疑惑地問道：

“怎麽了？”

“小鈴姐，你變了。”

“哪裏變了？”

“不，確切地說，你不像小鈴姐了。”

“哦？”莫小鈴的臉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看過網紅作家呂白的小說《午夜歸來》嗎？”

“沒看過。”

“這本小說講了一個男人在失聯數日後，突然在午夜時分回到了家，他的相貌和以前一模一樣，可是言談舉止卻與原來大相徑庭，他的妻子孩子都懷疑他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莫小鈴笑了笑，故意伸出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將湯元本就微卷的頭發徹底弄成了雞窩狀：

“你呀，多點時間不如習武，丟了功夫，會讓少林寺的師傅們失望的，別一天到晚看那些神神叨叨的小說，古怪離奇的情節全是作者編出來的，倘若相信那些在現實中真的存在，這會影響到你的智商！你說我不是莫小鈴，難不成還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不成？”

“哇，我的發型！”湯元叫了起來，嘟噥了一句，“什麽妹妹啊，應該是姐姐還差不多……”

“什麽，你是說我已經很老了嗎？！”提及年齡，所有的女人都會變得不可理喻，於是，湯元的頭發從雞窩狀徹底亂成了一團。

“小鈴姐，手下留情啊。”

在湯元誇張的叫聲中，莫小鈴推開了書屋的門，一切如離開時一般，幹凈整齊，井井有條，只是依然清冷，一個客人都沒有。

“最近有什麽新書嗎？”

“沒有。”對著吧臺裏的鏡子，湯元好不容易將自己的頭發回歸原位，“就連上個月的工資也拖了好幾天，剛剛才發呢。”

就在這時，從二樓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莫小鈴擡起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紮著馬尾辮，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女孩走了下來。

“啊……阿雯？”莫小鈴忽閃著大眼睛，“你怎麽在這裏？”

“哦……”李瑾雯的臉紅了，隨即又恢覆了平靜，“在這兒自由自在慣了，那種大公司小白領的職場生活似乎……不大適合我。”

雖然對方不願多說，內情絕對不會是這麽簡單，她不再多問，轉移了話題：

“那你現在是全職了？”

“嗯，和湯元一樣。”

“太好了……歡迎回來。”莫小鈴看了躲在吧臺的湯元一眼，有些納悶剛才為什麽不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畢竟他曾經那麽喜歡李瑾雯，還為她的離開傷心過，難道不過幾日就時過境遷了？

李瑾雯不再說話，而是像湯元一樣裏裏外外打量著自己，露出狐疑的表情：“小鈴，你是不是談戀愛啦？”

“誰說的？”莫小鈴瞪了湯元一眼，湯元一臉無辜地搖了搖手。

“瞧你，頭發是不是做過負離子燙了，還抹了淡色的唇彩，這條裙子的顏色和款式都不錯，要好幾百塊吧？”

莫小鈴苦笑道：

“嗨，稍微打扮了一下而已，要不連湯元都覺得我老了。”

李瑾雯搖了搖頭：

“不對，像你這樣愛錢如命的，平時就連買個包子都要精打細算，何況是比包子貴N倍的化妝品。”

莫小鈴無言以對，只能轉移目標，她瞄了一眼湯元，將李瑾雯拉進最裏面的書架角落，耳語道：

“你和湯元是怎麽回事，他好像一直躲著你？”

李瑾雯笑了笑：

“除了父母對子女的愛，還有哪種愛算得上無私無畏？在現實面前，所謂的誓言有時如同甜蜜的謊言，輕而易舉就會被揭穿。所以，如果你真的在談戀愛的話，就要保持一份警醒，因為是夢總是會隨時醒來的！”

說罷，李瑾雯轉身走向吧臺，而湯元在她走近的前一刻，慌忙離開了。

曾經，當她還是莫小鈴的時候，不止一次這麽懷疑過唐琛的感情，雖然他對愛的堅守和執著讓她既感動又愧疚，可是，如今的他在看著自己的時候，心底最期待的會是誰呢？

是現在的自己，還是那個曾經迷失自我的幻影？

中午，客人們像突然出現在舞臺上的角色湧進了書屋，他們變得忙碌起來。

李瑾雯有條不紊地在小廚房裏準備著各種飲料，湯元拿著托盤像古裝戲裏的店小二似的靈活地穿梭在用餐區和吧臺之間。

他們之間沒有一句對話，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透著一種近乎情侶之間才能達到的默契。

李瑾雯從廚房裏探出了腦袋：“小鈴，給面包房打個電話，讓他們再送一箱巧克力慕斯蛋糕，還有，我的手機忘在二樓洗浴間了，能不能幫我拿一下？”

“好的。”

莫小鈴從收銀臺出來，快步走上了二樓。

映入眼簾的依然是不斷招手的招財貓和《百年孤獨》的那段名言：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覆存在。

唐琛辦公室的門依然緊閉，無法想象當年他將這段話刻在墻上時，是怎樣的心情？

莫小鈴打開自己住過的房間望了一眼，熟悉的擺設，感覺卻恍若隔世。

那個深夜，悄悄潛入書屋的唐琛，將兩人的合照放進保險箱的那一刻，他是希望站在門外的自己能夠立刻醒來的吧？

然而，她終究沒有如他所願，不僅忘記了吳姨，忘記了兩人一起淘過書的文廟，甚至遺忘了自己的家人，像個天真而狠心的孩子，帶著一臉無辜將深愛著她的他忘得一幹二凈。

曾經的她，那些像初戀少女般小小的悸動，小小的試探，小小的撒嬌，對於唐琛而言，是不是更像是一把小刀，反覆淩遲著記憶的神經？

此刻，莫小鈴終於體味到真相其實是很殘酷的東西。

每走近它一步，都會痛徹心扉，因為不論如何後悔，終究無法回到過去，又拿什麽去彌補過去這些年唐琛經受的痛苦和等待？

從二樓下來，莫小鈴將手機遞給了在廚房裏忙碌的李瑾雯，李瑾雯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莫小鈴適時退出了廚房，一轉身，在點餐區忙得腳不沾地的湯元已經湊在吧臺口，伸長了腦袋朝廚房裏張望。

“湯元，你在看什麽？”

“噓。”湯元微笑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放在收銀臺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了華麗而悲愴的“Memory”的旋律。

來電是唐琛公寓的坐機，莫小鈴慌忙按下接聽鍵，聽見吳姨有些虛弱的聲音：

“小、小鈴，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吳姨，您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我沒事，你快回來吧，回來後再說。”

揣著滿腹疑問和莫可名狀的焦灼，莫小鈴不得不拋下忙瘋了的同事們，攔下一輛出租車回到黑森林公寓，心急火燎地沖到了玄關：

“吳姨，我回來了？”

換了鞋走進客廳，然後整個人卻定住了。

客廳的沙發裏坐了一個瘦削的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身後站著個戴著眼鏡，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

“許先生，這是您喜歡的鐵觀音。”大病初愈，腳步有些虛浮的吳姨端著托盤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將茶壺和茶杯擱在沙發前面的茶幾上。

莫小鈴需要不斷地深呼吸才能控制此刻翻湧的情緒。

“吳姨，不是有家政阿姨嘛，您別忙了，快回房躺著吧。”

“沒關系，莫……小姐。”吳姨搖了搖頭，恭敬地指向穩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老東家，許諾小姐的父親許默言先生。”

“哦，是嗎？”莫小鈴淡淡地看了一眼許默言，一字一句地說道，“許先生，之前和您在電話裏說過了，我不是許諾，我叫莫小鈴，我的父親姓莫，是盧城外國語大學的老師。這是我最後一次向許先生正式地介紹我自己，希望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許默言並未開口，他身後的眼鏡男繞過沙發走了出來，向莫小鈴伸出了手：

“莫小姐，你好，我是許總的律師羅山。”

莫小鈴沒有回握他的手，只是靜靜地瞅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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